深夜。

  愛德華跪坐在朵莎牢房前,不發一語。

  兩人嘔氣的僵持著。

  愛德華拒絕了朵莎要自己先逃的提議,朵莎開始生氣,但沒有多餘的力氣與愛德華吵架或咆哮,只好以靜默來表達自己的憤怒。

  愛德華同樣也生著氣,他氣朵莎要自己先逃,同時也氣自己讓朵莎發怒。

  「愛德華。」她冷得發顫,叫他名字時聲音都有些變調了,「為什麼你不走?」

  「因為這樣一來就只剩妳自己一個。」

  「笨蛋……死掉這種事不用拉人作伴。」她失笑。

  「……」

  「再說,我想要這個世界上,起碼,有一個人記得我……」她頓了頓,「而且,不恨我,也不討厭我。」

  愛德華發現自己想不出足以反駁她的話。

  「我曾經聽過,世界上最令人難過的事不是被討厭,而是被遺忘……但是,我想要一個人,至少有一個人記得我而且喜歡我。我討厭被人討厭,但是如果有人喜歡我,那就夠了。愛德華,你不會討厭我,對不對?」

  愛德華說不出一句話來,喉頭被扼住似的,緊緊的,很難過。

  「你要活下去……你死掉的話,我會很難過……不要讓我難過好不好?」

  「那妳呢?」

  朵莎搖搖頭:「你也知道……這沒有辦法啊……」

  愛德華無聲,淚流滿面。

  小丑隱身靜立在愛德華身後,神情陰鬱;馴獸師沒跟來,她不想目睹這一切,但她設法弄走了獄卒;大灰鼠不再打盹了,他看起來有些莫名的坐立難安,頻頻透過天窗看著外頭。

  當一切靜默無聲,愛德華的抽氣聲顯得特別刺耳。

  朵莎緩緩移到牢房門口,靠著鐵欄杆,輕聲的對愛德華說話,愛德華靜靜的聽著。

  日出了,東方的天是死亡的蒼白。

  至少,在愛德華的眼中是這樣的。





  機會只有一次,愛德華拿著朵莎牢房外的煤油燈,蜇伏在門邊,趁著傍晚獄卒來帶朵莎走時把握空檔趁機逃出地牢。

  愛德華提著煤油燈的手心沁出了冷汗。朵莎說,如果被發現的話,就用油燈的底座攻擊獄卒,這樣至少可以拖延一點時間。
 
  他這輩子連狗都沒打過,更別說是打人了,愛德華感到頭暈,呼吸也有些困難。

  『我不是很想跟你說這些,但是,不跟你說的話,你恐怕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吧。』

  朵莎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,日已西斜,向晚。

  『這個世界,對我們並不友善。』

  遠方有腳步聲,以及談話的聲音漸漸接近。聽起來似乎有兩個人。

  『你很善良,而且,你總是無條件的信賴,這很危險。』

  門咿呀一聲的開了,愛德華愣了一下,想要找地方躲藏卻已來不及,獄卒發現他了。

  『你能不能……試著……』

  獄卒怒眼圓睜,暴喝一聲,擒住了愛德華的肩頭,想要將他制伏在地。

  『不要那麼善良?』

  愛德華一閃,避開了獄卒朝自己伸來的手。他舉著油燈,猛力的朝獄卒的頭部一揮,獄卒慘叫一聲,溫熱的液體濺上了他的臉頰。

  愛德華抬起頭,另一個獄卒已經驚嚇得發顫了。

  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。

  「饒……饒了我……我我我,我會當作什麼都沒看到……」獄卒說,他連牙齒都格格的顫抖著。眼前的少年表情陰狠,蒼白的頰染上了鮮艷的血紅,定定的看著獄卒,仍有些遲疑,最後,他轉身沒入夕陽的餘暉之中,背影消失在紫紅淒豔的晚霞之下。

  獄卒連滾帶爬,大聲呼救。

  愛德華聽到了獄卒的呼救聲,放慢了奔跑的速度,愣愣的往回看。

  最後,他眉頭一皺,趕在起霧之前奔入諾薾坦特城緣附近的矮林中,翻過了低矮的牆垛,逃離了諾薾坦特。

  臨去之前,他內心掙扎著,到底要不要回頭。

  他曾聽過一個故事:聖者一家人得到了天諭,要逃離慾望滿溢,將受天罰的城市,上天交代聖者一家千萬不可回頭,但聖者的妻子因為對城市的深深眷戀而回首了,於是她化成了鹽柱,與城市一起風化成灰。

  會不會,他一回頭,也走不了了?

  城市裡有他所眷戀的,會不會,他一回頭,也會與城市一起風化成灰?

  但他還是回頭了,遠處,應該是城市中央廣場的地方,火光沖天。

  他最害怕的事,終究還是發生了。

  他可以想像,廣場上圍著一群人,他們都帶著隔絕夜霧的面罩,冒著生命危險,群情激憤的看著火刑的執行。

  他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,雙足釘立在原地,再也無法前行。

  不久之後,身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,他淚眼模糊,跌跌撞撞的繼續往前跑。

  月冷,霜凍。

  已然是深秋的尾聲了。

  冷冽的風刮著肌膚,他感到有些疼痛。

  跑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之後,總算擺脫了追在身後的腳步聲。深夜裡林子的濕氣浸透了他的衣褲,冰涼的衣物熨貼著他的肌膚,他冷得牙齒格格的顫抖。

  終於他在一條小河邊停了下來,河水不深,大約只到他的腰際,但冰透骨髓。

  蹲坐在河岸邊休息時,他機警的發現身旁不遠處也蹲坐著一個中年男子,身形並不算瘦弱,但是衣衫襤褸,雙眼無神而深陷,看起來是流浪漢或貧困的旅人之類的人。

  男子朝他嘿嘿咧嘴乾笑了兩聲,隨意的朝他搭訕了幾句。

  待他放鬆戒心之後,男子突然一把揪起他衣領,將掛在他頸子上,朵莎給的葉形銀墜一把扯下,轉身就要逃跑。

  情急之下,愛德華拾起一個巴掌大的石塊朝男子丟去,正好擊中男子握著銀墜的右手,男子手一鬆,銀墜便落在地上,滾了幾圈之後,落入河中,銀光一閃便再無蹤影。

  愛德華心一涼,也不管負傷逃逸無蹤的男子,冒險涉水走入河中就開始摸索。

  冰冷的河水滲入了原本就因為做家事而長期浸泡在水中,變得容易龜裂的雙手。

  雙手滲出淡淡的血絲,消溶在河水中;河水滔滔遠去,不復返。

  愛德華腦中閃過一些片段,跑馬燈似的。

  「新來的?地板先給我抹個三遍再說。」是第一次到芭雅莉絲太太家的時候,朵莎站在階梯上,盛氣凌人的看著他,陽光讓冰藍色的雙眸熠熠生輝,美麗得不似凡物。

  還有到薩雅娜夫人家的那晚上,還有,走出密道抵達諾薾坦特城郊的時候,在大雨裡賞他肘擊的時候,最後,是在地牢,她用微弱的聲音對著她說話的時候。

  一個曾經活生生會哭會笑打人也很痛的朵莎就這麼消失不見了,不見了。

  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?從哪裡開始出了差錯?

  從他帶漢斯回來時開始?從那個祭司在地牢裡問他話開始?

  為什麼是這樣不該是這樣。

  他絕望的上岸,盲目的摸索仍是一無所獲。

  手腳凍裂了,滲出細細的血絲,但他不在意。

  突然間他瞥見河中閃爍著細小的銀光,他不敢置信的衝過去,一顆心就像是要跳出來似的瘋狂鼓動著。

  他踩進河中濺起了銀白的水花,小心翼翼的捧起銀光卻發現是一把鑰匙;剎那間心彷彿跌進谷底,高高捧起最後的結局是重重的被摔碎。

  拿起鑰匙,彷彿有人在他耳邊呢喃著些什麼,他愣愣的看著鑰匙感到心中某個部分正慢慢被掏空。

  突然他眼前出現了一名白髮少年,面容神聖卻是無比的哀傷,他決定不再放鬆自己的戒心卻發現自己無法推拒他遞過來的手,溫暖,及擁抱。

  他痛哭失聲,世界在他眼中糊成一片。

  世界支離破碎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  後記:下集完結!



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葛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8) 人氣()